昔年琐忆 尾声:风逝

读幼儿园,也可能中班或小班再早,我印象里有天难过得一直在哭,一路哭不停。我坐在爷爷骑回家的三轮车上,身旁坐着奶奶,可我不知怎么哭起来的。骑车的爷爷微转回头哄劝我,别哭别哭,先擦了眼泪,你看对面牌子的公鸡被你哭没了。我不相信地透着泪花望去——我们当天来菜场路上见到的那只五彩公鸡竟在一下午间退失颜色,像是真的公鸡被拔光了羽毛。不久前和爸爸去过超市,我莫名伤心起来,好像也哭没了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我哭得更凶了。接着蒙蒙泪水盖住了我眼前的一切色彩,冲刷遍我的回忆。耳边似乎仅有爷爷奶奶的劝慰声,关切心疼不已。爷爷奶奶若不提这事,我完全记不起来。

久远的记忆已无人愿信。小学时我找着机会,就对爸妈说,建有公园的那块土地,以前水泥未铺,磕绊的泥石沙土亦无。那里就是一条小河啊。我曾看见几只花鸭结对游过。直到几年后,我和爷爷站在那里,我们看着混凝土搅拌机张开了圆形巨口,沉重的磨牙声响使其更像一头山野蛮兽,不择吞食,腹胃难填。我不由心慌起来。但仍和爷爷目睹了搅拌机咀嚼、吞咽到排泄产出的过程。在另一头工作的汽车起重机做着升降等动作,而当它脚踩碎泥,回转行进过来时,我总会想到电视上挺着粗长脖子、巡视领地的雷龙。

那块泥地的东面有家小店。一个凉快的初夏上午,爷爷正好要进店买东西,叫我等在店外的石凳旁。那块地方好像位于店门右边,旁栽高树,恰有一片绿荫可供乘凉。我等待中听到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想吃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向传来的方向。认出是那位与爷爷相识的同龄老人。他顶着一头秃瓢,脸肥耳阔,白须寥寥,众之所视应当为受人尊敬的老者形象。可他咧嘴一笑,面上皱纹便不安分得如水蛇游走、会聚,拥挤至令人心闷厌弃的程度。他的手掌无礼地伸到我眼前,撑开整面老茧和不清晰的掌纹。接着,他挑衅地问我:“巴掌想不想吃?”

那是我初次听到“巴掌”在方言里怎么说。之前几次对巴掌的记忆深刻,皆源于我在家挨打的份。我愣了愣,像听不明白一样,沉默相对。他以为我没听见,又重复了遍问句。毫无美感的“老爪”依旧在面前晃悠不止。

他的最后一句问话脱口没多久,爷爷终于买完出来了。然后,这位爷爷的老相识走上前,跟爷爷攀谈起来。他们谈些什么,还坐着的我是不可能听得记得的。但那位老人一副即兴迎合的模样却赫然在目。像个滑稽的小丑似的,一脸皱纹仅为勾出预待染色的斑块,十分可笑。

大人们总说,孩子们应该养成尊敬老人的美德。很多长辈也成老人了。于是他们想当然以为,好像所有老人都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看吧,世间多美好。我要不要打破他们的幻想?我曾经想说出来,可最终,我连爷爷都没告诉。

公园建起后,那家小店搬到了原店位置的南边过去点,老顾客依然光顾。比如说我们小孩,小学的我和静玉、歆儿她们去那里买过麦丽素、旺旺碎冰冰等童年爆款零食。从小店出来,过去建在泥石堆上的原店铺在记忆中飘向更远。学龄前的夏夜,妈妈和静玉妈妈在店里与店主聊得兴起,店主借给我和静玉看小店售卖的万花筒。静玉玩了会儿递给我,我转了几转,看着筒中迷幻对称的完美图案,缤纷多彩,似有种无法扼制地愿被吸入其中的感觉。

遥远记忆里的夏季,我爱穿裙子。我穿着一条黄绿两色的印花连衣裙,抱着小狗狗转起圈来。我不是很喜欢那条裙子,妈妈对我的定位令我费解。

七月的散步途中,妈妈到服装店给我买衣裙。跟着的我正犯选择困难症,又被她拉去隔壁几家布料店。我们逛了两家,在对第三家的价格满意的时候,决定挑选颜色。妈妈比较倾心色彩鲜艳些的,特别是正红,可当时还无红色系可选,她就退而求其次,看上了黄绿色。而我更中意黄绿旁边的蓝紫布匹。紫花点缀,底色的天蓝、蔚蓝、深蓝、暗紫,由面至边,依次铺展。

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妈妈却认为,我刚选的颜色是给中年妇女用的,太老气,一点不适合女孩子;她的则正好,黄绿看起来到底年轻,所以我应该听她的。虽然妈妈的建议不起最终决定作用,但在她和店员一致强调“老气”意识之后,我那点儿可怜的看法,未坚持到底。于是,买下的黄绿布料暂时荣登“正统”。“正统”送去裁缝店,裁成了我童年稍嫌弃的夏裙之一。

妈妈也带我去买过成衣。店里没有商场的服装区才有的试衣间。店主通常会拉起成人高度的深色长布,围拢我和妈妈站的角落,让我们在布圈里边试衣、脱穿。店主则守在布外。妈妈砍了半天价一件都没买,带我出来,我的喜好总是无需考虑的。一位阿姨领着小孩从隔壁鞋店走出,她手里提着塑料鞋盒。我做梦般幻想起来我什么时候有新鞋子穿。

夏天是我的穿着唯一看得过去的季节。每当天气转寒,内衣加厚,领子增高,我慢慢穿成了行动不便的粽子。我所穿的毛线衫、毛线裤都出自妈妈之手。妈妈习惯自己织毛衣。寒假的时候,她边看电视,边绕毛线球。如果我经过,她会叫住我,让我伸长两手,帮她缠绕数圈毛线。有时,也看到她双手各挑着长而雪亮的织针,绕起大红毛线,层层加厚,把线条打出毛衣的底子。那种指尖运动,她做来实在熟练又轻快,我一直看不明白。

由于个子矮,没长高多少,小学校服配套内穿的深绿色对襟棉马甲仍留衣柜,等初中的寒冬继续穿。还有小学低年级时我已穿在身的一件鹅黄色开衫,左口袋还挂有毛线编织的小型草莓,有些年头了,一长胖必然扣不上纽扣,可是仍得穿。衣柜里也有来自远亲近邻的“慷慨的馈赠”, 尽是比我大些的孩子们穿剩的不起眼衣裤,花哨的深红色系,眼疼的散点图案,陈旧的款式,还不一定合我身。她们不要的全扔给了我。穿旧必然嫌弃,但除了校服,我永远仅有那几套差别不大的可更换。我也想穿上新颖、时尚的衣服,或者漂亮的裙子。

那时纯粹是羡慕,哪有什么明确的嫉妒。同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内容,也没什么好难过。美娜她们听着学校点播环节的音乐,分辨出是电视剧《王子变青蛙》的什么歌。我没反应过来,“青蛙变王子”脱口而出,美娜当即纠正了我。虽然我没看那剧,但一直不喜欢剧名引用的童话故事《青蛙王子》,我觉得像在讲畸形的人兽恋。

韩流似乎就那几年。田心拿着串心形吊坠问了几个同学,坠上唯一的字是韩文还是日文。她们也许对此研究许久,结论是韩文。我不知道怎么看出的,我一概不知。多年后高中活动课放映《阳光姐妹淘》,刚进教室的一个男生问交好的女生,放的是韩国电影吗。女生说是。男生说:“我说怎么听起来不像日语。”我那时佩服能分辨的人,心想好厉害呀,因为我完全无知。初中思品老师讲课提及韩流,扯了句韩剧的套路,我在想她说了什么?她看完好多部韩剧的总结?

无知的我以为韩流指寒流。扫过初中语文老师孙老师发下的学生佳作欣赏,其中一篇,我分外不解。文章全篇写主人公“她”如何向往韩国,如何努力学韩语,最后去了韩国留学。我第一反应是,和寒流相关,会先冻死吗?

我不喜欢出生既定的生肖,时常想,能自选自创属于自己的生肖就好了。颂仪姐姐聊起生肖,重复了遍妈妈以前讲给我听的早已听腻的生肖由来的故事。她说完,我谈我的想法。“好多可爱的动物没有包括在生肖里,比如熊类,熊猫啊。比如鸟类,对应生肖的龙,怎么没有凤凰呢?”颂仪姐姐被带起了兴趣,跟着遐想说:“海豚啊。能自创的话,我想让海豚加入。”“那就可多了,鲸鱼、孔雀、蝴蝶……”我继续说,忽然想到家里的阿狸,心情大好,“还有狐狸呢,好希望狐狸也排在内。”我开始幻想自己是属狐狸了。

大人们对这样的想法肯定不感兴趣,无所谓地当笑话听听。我不曾理解他们的逻辑,或是某些约定俗成的说法。有一年的寒假,我坐爷爷卧室,听他们和几个来访的亲戚边聊做的梦,边头头是道地解起梦来:“梦见蛇会发财,梦见狗是破财。”我不服气,又讲起我不知讲过多少遍的幼时噩梦,“那个梦里,爷爷抓来一条大蟒蛇,养在院子下台阶。蛇尾快甩到我了,我吓得躲进了最近的洗手间。”梦的现实对应,其实是不久前和爷爷在街边卖蛇的摊位看到的几根蛇,当然不是蟒蛇,每条细长的花蛇装在各自的网格袋中盘曲扭动,挣扎着挪前了点。惊恐的我忙拉住爷爷往后退。“发财。”大人们随便应付了我说。可也不见我捡到巨额现钞这种事啊。我更不服气了,又想到妈妈曾说,阿狸帮她赶跑一条误闯家中的蛇。所以阿狸也认识了蛇,她做梦有可能梦到的,按他们说的,阿狸应该发财变富啊,阿狸或许可以住上别墅或城堡啊。那么现实的家境真给我们拖后腿。

只是我忘了对他们说起另一个梦,那个小学暑假做的噩梦也出现了动物,不过是残尸。天空抹了层阴沉的暗灰之色,像是雨前乌云的杰作。大人们同意让我跟来,出乎我的意料。我和爸爸妈妈此刻化身背双肩包的旅行者,旅途中进入一家小餐馆吃晚饭。餐桌上没有一道是我爱吃的菜,我又开始挑食抱怨。爸爸倒是没有当即批评我。未感饥饿的我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后厨。不知怎么摸到那儿的,脏乱的厨房空无一人。我一眼望见了砧板上的两块棕黄茸毛覆盖的死物,尖耳长鼻,四目犹带死前的惊惧,怔怔看着我。只有头部。放的是砍下的两颗狐狸头……

小学时期的回忆占多,细想总有写不完的事。特别是四年级,那时可爱的毛绒还在,我爱向同学们说起家里的大小两只狗,毛绒之名可能在班上广为人知。四年级新换的数学老师胡老师二十出头,有染发痕迹的中长发梳成细直的低马尾。有天课后,学生吃惊地问她:“老师原来也喜欢看《灌篮高手》吗?”她淡淡一笑,不作回答。那个学生接着异想天开地说:“穿越回去把发明写作业的人暗杀了,我们是不是不用写作业了?”胡老师脸一沉,挥手让学生回座位。我却记下了那句离谱的话,然后对美娜说起。美娜不以为然道:“发明作业的人有同伙呢?才一个人穿越怎么暗杀?”我瞬间呆住。那么多几个人穿越能解决吗?那个同学想得显然还不够大胆。

有件事,我可能后悔了。四年级也换了班主任和英语老师,一个长卷发的漂亮女老师当班主任,同时教我们班英语。开学第一节英语课,她简单介绍了她自己,说她的课堂保证轻松愉快。她在黑板上写下联系电话,我们拿出自己的本子抄下来。她又发给每人一张纸条,纸上的英文名用作学生课堂问答的现成用名。之后一年,英语作业少且简单,终于没有三年级时痛苦的画表格家长签名了。我似乎没怎么用功也考出过几次好看点的分数,心里期盼起了漂亮老师能带我们班到小学毕业。但她只教了四年级那一年,中间还有段时间请假回家结婚去了。那几天没有英语课,我听班上同学兴奋地说着分喜糖、婚礼什么的。不知怎的,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回家取出平时摘布置作业的小本子,翻到抄下漂亮老师电话号码的那页,撕了下来,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终有分离时。我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几天后想起来,除了那个老师,我从没在本子里抄过其他人的电话。

我沉浸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以自己的想法解读。我望着院中树荫下的一缸水发起呆来,幻想自己也拥有了古装剧人物那种特异功能。水缸靠墙的一侧横搭着一块薄的长木板,宽度所限,仅遮住了部分水面。一只杯底破了小洞的搪瓷杯放在板上,无处安置的几块擦洗抹布也堆到了板沿,分量不小,正好制止了木板被风刮走的可能。我没看自己倒映的脸,我喜欢一只手伸在部分暴露的水面上方,也许是缸水浑浊,手掌的倒影裹了层浅薄的半透明外圈,随我的动作灵活变换,很像古装角色发功时的特效。我两手向前一掬,舀出小半手水,奋力朝天空挥洒,想象自己的法力在水滴落地之时突然显现。“洒出去的是灵魂。”缸边乘凉的阿狸看到我奇怪的行为,惊得连忙爬起,我故作郑重地对她说。

阿狸怕水。04年暑假台风时期,一楼漫水过膝,阿狸和晓晓躲到楼梯口,他们四脚仍踩在泥水里。爸爸把他俩叫上二楼客厅。那是狗狗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待楼上,阿狸闲适地盘在地毯上午睡,我坐沙发逗晓晓玩了一下午。傍晚下班回来的妈妈一走进客厅,生气地把他们赶下楼,好在当时水也退了。他们会不会想过,好想再多待会儿啊,狗狗就不能进屋吗?记不清是阿狸哪只花狗宝宝,学爬行到处爬,结果翻到了井里。早晨还未上学去的我听见他的惊呼求救,叫来妈妈打井,小狗狗终于捞了出来,抖了抖浑身湿漉漉的狗毛。小狗获救前,阿狸一定很无助又害怕吧。

小小还在的2013年初夏,我们牵着两条狗去河边洗澡。饱受惊吓的阿狸下水游了小会儿,跳上河岸,飞甩水珠,我们一旁看着才不敢又逃窜回家。小小没玩够水,河中潜伏嬉闹,得意地瞧向她。借着狗链捞上岸后,他听话地任由我们擦洗。那里是带他们去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塑料厂往北,沿东边的沙石路走到岸边。

我自己对怕水的记忆更为荒诞。清楚记得在梦里,小学门前的江河漫上了岸,狂风席卷,走在岸边回家路上的我被吹入了水里。而幼儿园以前,此生有印象的第一个噩梦和洪水有关。掺杂黄土的脏水漫上了我家院子,流淌来各种废弃品、包装垃圾,积压成堆。黄水高没膝盖,我们寸步难行,只好爬向书桌、餐桌等高处。

我们像乘坐小木船一样,任污泥流水将其拍来打去,不知运往何方。我同爷爷奶奶坐在楼下那张书桌上,恐惧地看着我们的桌船从卧室飘出客厅门,最后在檐下的台阶前不停晃荡。我们船前突然多了个人。一个双目已然浑浊、脸上皱纹挤作如纸堆的银发老人,他的背脊连带穿着的白背心弓成夸张似虾类的形态,弯曲的弧度甚为眼熟。他、他不就是,我在静玉家门口时常见到的隔壁老头嘛!震惊之余,尚不解他为何而来。我们家没这一交情。

那老头抬了抬额上深邃的三字纹,干涸开裂的双唇嚅动着。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吃惊的消息。不!不能说消息,而是噩耗,一个让我从梦中惊醒的噩耗!我听到他颤声说出,他代表乡邻参加葬礼来,请我们“节哀顺变”,望我妈妈一路走好。

是的。是妈妈,我梦里未出现的“妈妈角色”。——我不是故意的。即使之后被噩梦吓醒过来,妈妈问起,我仍没胆量说出口。

阿狸唯一一次随我和爷爷出门经过公路口的地方,出现在我很久以前的……我分不清是不是梦。路口那家店好像在几年前发生了这里一件事,记忆中混沌却清晰。阿狸走过,我又转头看了眼,我们右边的这块店铺墙面是不是被洪水冲垮过?我总看到墙上破了个大洞,漆粉脱落,显出洞口边沿的墙砖,还有房里桌前救灾的人。是什么时候填补上的呢?我看不出洪水曾经穿破的痕迹。关于这一切像是我在做梦。如果那是梦的话,或许说得通。我是和歆儿坐在爷爷的三轮车上时,见证灾难的。我们套了厚大的成人雨衣,三轮车像艘小船划过,载着我们脱身泥河,回至家中。

我已忘了阿狸在爷爷田里如何打发时间,乖狗狗阿狸估计安静地趴着打了会儿盹儿。只是那次外出没有带阿狸到我和小杰最喜欢去的地方。绕上返路的田间小道,踩过木板桥,我的右面已是菜市场后墙。再次走到西侧小径的岔口,不往北回去的话,我可以左拐,朝南走上原路线,径直通往火车路。尽管称火车路,童年的我从未看到有火车开过。

称为火车路的地方有一段高石窄路横亘。走在路上的我看来,房顶高的石路截面约是一个长出的下底往右延伸形成右腰的一般梯形。右腰的坡度不大,可经此爬上作为石面上底的水平路面。我往上走去,石路左下方是来路所见的数块农田菜地,右侧之下则开有几池鱼塘和少量田地。目光跃过田地,但见一长排的楼房屋舍,屋后的远方一线青山隐隐。

我和小杰沿斜坡爬上火车路,一直往前走。前方的石路隐入一片繁枝密叶,道路至此中断。前方会有什么?前路去了哪里?我每次上来都会看几眼面前的断路,心中猜想万般。

高处的凉风忽然大起来,带来远方的味道吹拂着我的脸颊。削弱热度的阳光下,有河畔之清凉,也有群山之隐秘。我们享受着凉意走下火车路,迎面走来一个和小杰同龄的短发女孩。小杰和她攀谈有时,我却无话,转头望望不远处田间的草堆于夕阳中镀上金色。爷爷还没忙完。我又听起小杰他们聊了些什么。女孩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在讲她最喜欢的动画片《葫芦娃》,她推荐小杰也看。

那是2008年,我初中前最后一次来爷爷田里。《葫芦娃》对我和小杰来说已不是电视上必看的动画,接收到的频道那时更没在播。每年有新的动画播出,我的掐时习惯由单一的农业频道八点看蓝猫动画片、八点半天线宝宝调为傍晚后的各整点。六点、七点、七点半、八点、八点半,手上握遥控器的时间永远排得满满的。好在小学功课轻松,从未因此落下家庭作业。但是每天的晚饭基本被我推迟。我有时不理会餐桌边喊吃饭的妈妈,有时直接把留给自己的小碗饭菜端进一楼卧室,然后坐回电视机前,边看边吃。此恶习难免引起爸爸的不满。有天晚上,他帮妈妈来叫我吃饭。爷爷卧室里,看到电视上正放着蓝猫,再转头看看我专注的样子,爸爸调侃说:“蓝猫?懒猫?你看电视看懒了吧,刚才你妈叫你吃饭都没动过。”

我不作回复。爸爸的后句话没说错,我的确懒,懒得只坐不愿动。他没想到的是,我这种无可救药的惰性还会传染。以前我拉小杰偷懒。电视一开,屏幕上色彩纷呈,他也只顾看电视了。后来又带上歆儿。她倒兴趣不足,玩具搬去了爷爷的后桌,专心给洋娃娃穿起新裙。大姑姑眼见喊小杰回家他都不应,还在盯着电视看,叫我换个频道假装动画播完了,小杰会收点心。我是照做了,小杰似乎也信了,回头便跟着大姑姑出了门。

电视是唯一收看渠道的年代里,不错过任一集内容、等到每个故事的结局,是我的奢望。除此的快乐来自家里的狗狗们。我曾无法想象没有狗狗的孤独,尽管终有一天,他们将离我远去。可我信得过的只有狗狗了。本来最信任的妈妈竟也热衷告发,我的原话从班主任口中一字不改地说出。我自此愈加沉默。孤独与失去,从不适可而止。我最终还是送走了一只只狗,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

失去小小的第一年,我高三开学不久,在寄托式的报复中,我愤怒地摔碎了一只陶瓷人偶。

我又恼火了。

不顾发出多大响声,我捡起大部件再摔!再捡来看时,它那部分仍完好如初。我可能失去理智了。右手伸向人偶碎裂的边缘,捏紧,用力掰。既然自然力不肯全心关照它,那么,就让我来好好待它吧!开始几块因之前摔得近乎支离,结构破裂,我花点气力还能掰断。可越深入,陶瓷块越完整,我的手劲已然不够用了。坚持掰了五分钟,我又摔,终于毁去关键,鲜血随之从我右手腕上缓缓滴落。

半小时后在医院,爸爸妈妈陪同,医生一针针缝上那张大的血口,纱布缠了好几层。医生问我痛不痛、能忍吗,我仍在神游中,一句话未说。我想着我总算打败了一个敌人,就像编故事的结尾必须主角战胜反派,伤口只是胜利的代价之一。害我们狗狗的人也是反派,我想象着分解了他们,间接的复仇给我一种不可言说的成就感。

不过等摘除了纱布,拆去缝线的伤口痊愈,我看到,腕上已然凹凸分明,像爬了条细长的小白虫。扭曲的白色好显眼。这又令我心生悔意。此后,右手腕上的疤痕伴我至今。

失去阿狸的五年后,2019年,学会网购的我找起了替代狗狗们的快乐。床上和衣橱渐渐坐满大小样式不一的毛绒玩具狗,根据商品标题里的狗狗品种,我搜着百科网图,一一对起来,哈士奇、柴犬、博美金毛、牧羊犬……我沉浸在一家狗狗乐园的假想中。有时取件衣服总带出一两只玩具摔落到地上,我心疼地抱起它,拍拍干净,揉了揉,放回原处。

悲伤和疲惫之时,我翻出任意一只玩具呆看起来,摸摸小狗狗毛茸茸的脑袋,就像真的狗狗还陪伴在身边。阿狸听到铁门外自行车过路的细微声音竖起了三角耳朵,晓晓冲刚回家的我摇起他的短尾巴;毛绒散步进门,一见我就兴奋地奔来;皮皮看到我拆开一袋零食,两眼巴巴的,露出一副好可怜求喂食的样子;巧克力还在狗窝睡懒觉;小小翻到垫子上打着滚,不小心又穿进了宽大的旧衣;我抱起任一只小狗狗,指给它看雨后天边的彩虹,告诉它庭院飘下的飞雪……我把半边脸凑往抱住的玩具狗,深吸着鼻子,嗅觉也浸入了毛绒玩具的质料味。那种香气有使人安定的功能。闻着闻着,我逐渐心平气和。

窗外已是黑夜。我闭上了双眼,默祷着离去的灵魂各处安好,勿怨勿念。在纷杂的回溯扰乱思绪之前,我要追上记忆。

阿狸,我想,你们都变成了星星是吗?

2022年10月10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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